宋集薪目光怔怔停在清单的末尾。
三个墨色深沉,笔锋锐利的大字。
九转丹。
他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“先生。”
宋集薪抬起头,声音艰涩,带着惊疑。
“耕牛铁矿,尚可说是为龙泉郡开荒所用。舆图古籍,也能以勘磨风水为名。”
“可这九转续命丹……”
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苦笑道。
“此乃内库秘药,非有天大功勋者不可得。父皇登基至今,也仅赏赐过两枚。一枚给了为国镇守边关,身受重伤的镇北王。另一枚,则给了年逾百岁,三代帝师的国丈。”
“此物,与勘探猎苑何干?”
“我们若以此为由上奏,非但通不过,反而会立刻引来父皇的猜忌,认为我等贪得无厌,觊觎内库!”
这番话说得极重。
储君之位,看似风光,实则如坐针毡。
一步踏错,便是万丈深渊。
这枚丹药,就是那最容易引火烧身的导火索。
卫述的神情却无半点变化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宋集薪,见对方脸上无法掩饰的忧虑与急切,亦没有半分动容。
“殿下。”
卫述开口,声音平稳,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“您只需将这份清单,原封不动地呈上去。”
宋集薪一怔。
“就这么……呈上去?”
“对。”卫述点头,“无需任何解释,也无需任何理由。”
“陛下,自有决断。”
他端起茶杯,不再多言。
可他那份笃定与从容,却让宋集薪心头一凛,镇定下来......好像每一次卫述的决定都堪称疯狂,可最后,依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结果。
宋集薪望着卫述深邃的眼眸,只见到其中蕴藏的幽深宁静。
半晌后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这又是先生设下的一局棋。
一局直接与父皇对弈的棋。
这枚丹药,不是他宋集薪要的,也不是卫述要的。
而是卫述递给父皇的一枚棋子,一份考卷。
考验父皇的气魄,也考验父皇对他的信任。
想通此节,宋集薪再无犹豫。
他郑重地将清单收好,对着卫述深深一揖。
“学生明白了。”
……
御书房。
灯火通明。
宋睦的手指,轻轻敲打着。
这是他每逢大事时陷入沉思的下意识动作。
笃。
笃。
笃。
声音不疾不徐,有节奏地回荡在空旷的书房内。
他的视线,同样落在了最后那三个字上。
九转丹。
站在下方的内官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他能感觉到,这位帝王平静的外表下,正涌动着常人难以揣度的波澜。
耕牛、铁矿、煤炭。
这是要垦荒,要冶炼。
舆图、古籍。
这是要知晓山川地理,洞悉龙脉走向。
这些东西,虽然有些超出了一个“东宫讲师”的范畴,但还在宋睦的理解之内。
卫述此人,所图甚大。
他看的不是京城一隅,而是整个大骊的天下。
宋睦早已有了这个准备。
可这枚九转丹,却像是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了他的心里。
哪位帝王不多疑?
他们连皇室亲情都能弃之不顾,更何况是卫述这个毫无血脉关系的旁人?
延寿续命。
可谓夺天地之造化。
连帝王都无法拒绝的诱惑。
卫述这番举动......他是想用这枚丹药来做什么?
拉拢某位行将就木的朝中元老?
还是说……他有别的,更深远的图谋?
宋睦的指尖骤然一停。
他缓缓靠向椅背,整个人都陷入了龙椅巨大的阴影之中。
许久。
他笑了。
笑声虽轻,却有畅快之感。
有意思。
这个卫述,总能给他带来惊喜。
他没有去猜忌,也没有去试探。
因为他知道,任何试探,对于卫述这种人来说,都是多余的。
他想亲眼看看,这个被他亲手推上舞台的年轻人,究竟能用这些东西,演出一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大戏。
他是在下一盘棋。
一盘以大骊国运为赌注的棋。
而卫述,便是他亲自选定,投入棋盘的一枚最重要的子。
给棋子足够的空间,才能看到它真正的价值。
“传朕旨意。”
宋睦蓦地开口,打破了沉寂。
“清单所列之物,全部照准。”
“着内库与工部即刻备齐,不得有误,尽数送往东宫。”
内官心头剧震,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,恭敬领命。
“遵旨。”
……
当一箱箱沉重的物资被抬入东宫的库房时,宋集薪依旧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。
父皇,竟然真的准了。
没有一句问询,没有一丝迟疑。
书房内。
卫述正站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前。
他将那些刚刚从内库送来的古籍一一摊开,又取过那份绘有山川河流的舆图全本,相互对照,神情专注。
宋集薪屏息立于一旁,不敢打扰。
他看着卫述将那些珍稀的矿石粉末,混合着特殊的朱砂,研磨成一种暗金色的墨。
而后,卫述取过一卷空白的兽皮图纸,以一种极其古朴而玄奥的笔法,开始在上面绘制着什么。
笔锋流转,线条勾勒。
宋集薪看不懂那是什么,只觉得那些看似杂乱的线条之中,隐隐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,仿佛能引动四周的气息流转。
最后,卫述取过一个紫檀木的锦盒。
他打开锦盒。
一枚龙眼大小,通体紫金,丹气萦绕的丹药,正静静地躺在其中。
正是那枚九转续命丹。
仅仅是开盒的瞬间,满室便被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充斥,让人闻之精神一振。
卫述小心翼翼地将丹药取出,用另一只早已备好的玉瓶封存好,贴身收起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抬起头,看向一旁早已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宋集薪。
“殿下,万事俱备。”
直到话音落下,宋集薪才回过神,看着那些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阵图,又想起那枚被卫述珍而重之收起的丹药,心中充满了敬畏。
他知道,这些看似寻常的举动背后,必然关联着先生那石破天惊的后续布局。
他虽看不懂,但他选择相信。
这是一种豪赌,但他心甘情愿。
“先生此去,一路保重。”
宋集薪郑重道。
“东宫卫率,随时听候先生调遣。”
……
三日后。
京城十里亭。
一支由东宫卫率护送,悬挂着“巡查文教”旗号的仪仗队伍,已经集结完毕。
车马齐备,旌旗猎猎。
卫述一袭青衫,立于车前,准备登车。
宋集薪亲自前来相送,无比重视。
就在卫述即将踏上马车之际。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。
一名身着内官服饰的小太监,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,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。
“卫大人,请留步!”
小太监尖细的嗓音,让在场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。
他快步走到卫述面前,躬身道。
“陛下,有口谕。”
卫述转身,神色平静。
周围的东宫卫率与宋集薪,尽皆神情一肃。
只见。
小太监清了清嗓子,宣读圣旨。
“陛下说......龙泉郡,有朕的一位故人。”
“他姓杨,是个铁匠。”
“你替朕,去看看他。”